一路向西好看站(一路路向西好看站)

欣玥在D城待了一周。向有勇夫妇回兰州了,她只去拜访了首长。首长安排小灶的厨师做了几个菜,请她在家里吃了个便饭。其他时间除了工作之外,都是老旦全程陪同。老旦先开车带她去看小学、中学。学校的变化都不大,还是那些老楼,还是那些老树,校园里的学习园地和广告栏里又换了一批更年轻的面孔,健身器械和篮球架也换了,场地重新硬化过了。学生们正在上课,能听到朗朗书声。中学教学楼前,六位科学家的半身雕像还在,但很多地方的油漆已经磨掉了,显得油光铮亮。

老旦伸手在一个雕像头上摸着一把,说:“手闲的学生不少,雕像上的漆都掉了。”

欣玥说:“估计你那一次刷了油漆以后,再没有刷过了。你要不要再免费刷一次?”

“开什么玩笑?”老旦说,“我很忙的。现在值得我亲自干的事已经不多了。”

门卫还是二十多年前那个老头,老眼昏花,耳朵也背了。步履蹒跚,走过来摆手说:“走走走,家长到外面去,上课期间不能进来,你们不知道吗?你们怎么进来的?”

“大爷,这位领导是D城中学毕业的,现在衣锦还乡,专程到学校来看看!”老旦指着欣玥对他说。

“啥?”大爷歪着脑袋,把手掌搭在耳朵上,“你是学生?我不信——”——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走走走,赶紧走!少在这儿糊弄我!我在这里看了三十年大门,进进出出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当领导的,当老师的,还有地痞二流子,我啥人没见过?你还想糊弄我?”——又喃喃自语——“唉!现在乱了套了,到处都是骗子,都是冒牌货。社会上有盲流冒充领导,D城还有家长冒充学生。冒充领导能骗吃骗喝,冒充学生有啥好处呢?赶紧走,赶紧往外走——”又把他们往外赶,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大爷!”老旦哭笑不得,走上去贴着他的耳朵大声说,“我们是从D城毕业的。那个雕像的漆就是我刷的,我叫李才旦!”

“啥?”老头瞪大眼睛,“李财担?我有印象,他爸是公安局的。这娃调皮的很,他一晚上没睡觉,把这六个雕像全给漆成红颜色了。公安局破不了案,还是我提醒他们说,肯定是哪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干的。一查果然就是!”——他努力睁大眼睛,盯着老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是你吗?我咋看不出来了。娃!你这脸色不好么!脸黄的,你是不是有病?”

“我好好的,哪有什么病?”老旦害怕他听不见,又贴到他耳朵上说。

“呃?不对,不对——”老头又摇摇头,十分固执,“我看你肝脏不好,脸色有点乌。你有空了找个老中医看一看,娃,年轻人还是要爱惜身体。我老头子都七十几岁了,每天还练练太极拳,练练气功。你要有空的话,早上五点半过来到我这儿,我给你教教气功,对肝脏有好处——”

“我起不来!”老旦大声说,“天快要变冷了,五点多正是冷的时候。”

“那就没办法了,那就没有办法了,就像你想挣钱,又不想出力,哪儿有那么好的事?”老头摇摇头,“赶紧走吧,赶紧走。一会儿校长看见你们,又要骂我哩。”

老旦他们只好走了。欣玥要去看看自己原来住的房子,老旦陪她踅到五区。原来的房子早没了,原址重建的房子一排排拔地而起,米色外墙漆,断桥隔热窗,明窗净几,绿化带里绿意盎然,楼前楼前停满了车,奥迪宝马别克奇瑞,各种牌子的都有,红色、黑色、白色、香槟色,各种颜色的也都有。

“D城真是不一样了。”欣玥说。

“是啊。”老旦说,“光家属楼就起了三十几栋,五区市场也都翻新了,还挖了一个蓄水湖,挺漂亮,等一下带你过去看看。”

“可是——”欣玥说,“我还是很怀念原来的老房子。”

“你这么想就不对了。”老旦说,“你们大城市发展那么快,一年跟一年不一样,一天跟一天也都不一样。D城也就这几年变化大一些。你一天在大城市过舒服日子,却希望我们D城还跟以前一样一穷二白,这不公平。嘿嘿,这就像——”老旦坏笑。

“你想说啥?狗罪里吐不出象牙,肯定没好话。”

“我是打个比方,就像一个男人天天在外面寻花问柳,却希望自己老婆在家里守身如玉。呵呵——”

欣玥白了他一眼。老旦吐了吐舌头。两人上车,又到蓄水湖去。蓄水湖在D城的东北角上,离城区大约有三四公里。老旦把车停好,两人从车上下来,离湖还有一百米左右,就已经感到丝丝凉意。湖面呈浅绿色,非常开阔,湖心建了一座小岛,岛上有一个小亭子。环湖是一圈柏油路,刚刚三公里。部队三公里测试,常常来这里举行。湖边的堤坝上移栽了很多花草,其中以鼠尾草面积最大。鼠尾草盛开的时候,蓝的是天,白的是云,紫的是花,黄的是戈壁,景致非常漂亮。

D城的日照时间很长。都下午六点了,太阳还没有落山。有很多人带着孩子在湖边玩,有人徒步,也有人骑着自行车环湖。他们在湖边走了一会儿,欣玥感慨不已。老旦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催着欣玥上车,两人去包工头老魏家里吃羊肉。

这是欣玥来D城之前就说好的。D城周边有很多牧民做清炖羊肉做得很好,但老旦以为,他们与包工头老魏相比,还差着一个档次。不过,老魏做羊肉,只是为满足口腹之欲,他不对外经营。除非是关系好的朋友,或者是有业务往来单位的领导,提前给他打招呼,他才会露一手。早上早早起来,把羊杀了,和老婆两个人剥皮、剁肉、下锅。吃饭就在民工区老魏自建的房子里。老魏的房间收拾得很利索,一尘不染,糖蒜、沙葱都是老魏老婆亲手腌制的,很入味。欣玥喜欢吃肥瘦相间的肋肉,在老旦面前,她也不用顾忌自己的身份,就着生蒜大口吞咽,吃得满嘴流油。老旦只是笑。

“干啥?”欣玥一手持蒜,一手举着肋条,吃得津津有味,“吓着你啦?”

“我说妹子,就你这体型,你还不悠着点?”

“我才不管咧!”她蛮不在乎地说,“反正也没有人要我。”

“唉——”老旦摇了摇头。

吃完饭,老旦陪着她到街上散步。已经是下班时间,街上还有很多纠察来来往往。街上除了小汽车,摩托车、电动车也风驰电掣,来来往往。骑车的人从大拇指武装到牙齿,每个人都戴着头盔。

欣玥看了就笑,说:“好奇怪哦。”

“奇怪什么?”老旦问。

“你看看,你自己看——”他指着骑摩托车和电动车的人说,“你看他们的头盔,乱七八糟,有的是摩托车专用头盔,有的是自行车头盔,有的人还戴着安全帽,你看——”——她指着前面一个人——“他戴的是小孩滑旱冰的头盔——”

“哎呀,哪能那么讲究?”老旦说,“你倒扣一个花盆都能蒙混过关,都是糊弄纠察的。只要你头上有个东西就行——”正说着,前面的两名纠察拦下一个骑自行车穿军装的人。那个人和纠察理论起来,不依不饶。

两个人走过去。那个人却是向阳,正和纠察争得面红耳赤。他一看到老旦和欣玥,脸更红了。“好啦好啦,就这样吧,我确实忘带军官证了。你看——”他拽着军装胸前的姓名牌给他们看,“难道我这个姓名也是冒充的?”

纠察登记好,让向阳签字确认,然后两人齐刷刷敬了一个标准军礼,走了。他们像两颗会移动的树桩子,军容严整,步伐一致,除动有力摆动的胳膊外,上半身几乎纹丝不动。

“你也有今天呀?还被我逮个正着。”老旦说。欣玥也捂着嘴笑。

“嗐!”向阳气呼呼地说,“别提了,前天早上,有一个干部出完早操骑电动车回去时,不小时摔倒了,头磕在路缘石上,结果整成了脑震荡,已经送到酒泉医院了。这几天全D城开始整治,纠察跟疯狗一样,见人就咬。这不——”——他抬起脚——“今天随便穿了一双黑皮鞋,没有穿军用皮鞋。算了,认倒霉吧。我刚加完班,正准备去找你们呢,恰好碰上了。”

向阳回去换了一身便装,一起到三区去吃烧烤。向阳让老旦陪欣玥喝啤酒,给自己点了两瓶果啤。他说:“上面来通知了,全军都在抓作风纪律整顿,还要对近几年的经费开支情况进行清查。这一次真不是闹着玩的。我前几天已经写了通知,对喝酒问题进行了重点强调,周日晚六点以后,到周五晚上六点半以前,绝对不允许喝酒,发现一起,处理一起。这个文件报司令政委审批签发,各单位应该都收到了。我们处和保卫处、电视台等几个部门专门成立了工作组,说不定过一会儿就要去各大饭店检查,看有没有人违规喝酒。”

老旦说:“怪不得呢,最近都没生意了。这两天我也和孙哥聊了,准备把KTV关掉。”

“这一波不是闹着玩的。”向阳跟他俩碰杯,“说不定得关掉一大批饭店。这都是小事,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被处理呢。”

三个人简单聊了一会儿,向阳果然接到电话,通知二十分钟后到办公楼前集合,挨个饭店进行检查。他匆匆走了。欣玥和老旦也觉得很无趣。老旦担心自己的饭店会出问题,也急急忙忙走了。

欣玥走的那天,向阳正好有空,就坐单位的车送她。前往机场只有一条路,有七十多公里,测量团是必经之地。欣玥想去测量团吃野菜宴,但测量团已经停止对外接待了,因为政委和向阳私人关系不错,又私下里安排司务长,简单准备了一些,悄悄端到一个小包厢里。测量团因为远离D城,蔬菜运输很不方便,他们立足自身,南菜北种,野菜家种,全民动员,开发自有产业,打造自家品牌。这一来,竟然打出名堂来了,野菜林林总总,大概有六十多种,鱼腥草、薄荷、芦荟这些味道别致的野菜,在北方并不多见,但在测量团算不上奢侈品。

向阳说:“你们北京人真是少见多怪。京城什么东西没有?偏偏惦记这些野草野菜!”

欣玥大嚼大咽,吃得不亦乐乎,都顾不上说话。好半天才说:“这就叫做情结,懂吗?”

“我懂!”向阳说,“我听过一个段子,说乡下人永远在追逐城里人的脚步。乡下人一天到晚吃糠咽菜,看到城里人吃肉,他们就拼命劳动,把打下来的粮食都攒起来卖掉,然后去买肉。等他们吃上肉了,突然发现城里人又开始吃草了。还有一个段子,说是乡下人用土疙瘩擦屁股,看到城里人用纸擦屁股。等他们把纸买上,又发现城里人不擦屁股了——”

“你还让不让人吃饭?”欣玥不高兴了,嘴里正塞着一口菜,都喷到了桌子上。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说点正经的。”向阳说,“说实话,你们北京来的人我接待的多了,还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一年接待的一个工作组组长,一见上大鱼大肉就骂人。身边的人告诉我们,他是个素食主义者,凡是带眼睛的东西一概不吃。按他的吩咐,我去厨房通知大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的游的,一概不要;葱不要,姜不要,蒜也不要;汤里不要见油花子,不要见香菜。大厨听了只挠头皮,说:‘开水煮挂面行幺?再整我就不会做饭了。’返回时拐到测量团,来了一顿素食宴。黑的是木耳,白的是百合,黄的是玉米,紫的是甘蓝,红的是圣女果,几十样绿色野菜陪衬着,色彩分明,错落有致。把他喜得抓耳挠腮,吃了个不亦乐乎。登机前眉开眼笑地说:‘你们终于给我吃了一顿饱饭!’”

“还是我好伺候!”欣玥抿着嘴笑。又拿眼睛定定看着向阳,向阳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别处。“向阳——”她又叹了一口气,“你真准备在这儿待一辈子吗?”

“目前是这样想的。”

“你不为你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孩子考虑?”

“正是因为为孩子考虑,我才下定决心要在D城长待下去。”向阳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我终于明白我爸当年的想法了。我现在就跟他当年一样,觉得能在D城多待一天是一天,多待一年是一年。你想啊,在D城这么多年,生活各方面也都习惯了。再说了,刚毕业那会儿我们都年轻,敢冲,敢闯,敢拼,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跌倒了大不了爬起来。可现在呢,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不就图个稳定吗?我这辈子基本定型了,就算付出再多努力,生活也不会有太大改变,与其花时间折腾自己的事,还不如把精力放在孩子身上。现在哪个家庭不是把孩子放在首位?D城的环境,适合养老,也适合孩子成长。如果待得够久,把孩子从D城中学送入大学,那就最好不过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人年龄越大,适应社会的能力越差。这是我从我爸妈回到地方生活得来的经验教训。现代社会发展太快了,变化太快了,我们在D城待了这么多年,要鼓起勇气去适应新的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好吧。”她说,“我知道你的想法了,祝你心想事成!”

向阳没有吭声,两个人默默无言。到了机场,向阳帮她取好票,托运完行李,把她送到安检口。她默默向前走。

“欣玥——”向阳叫住她,“有空……回来——”他的嗓子干巴巴的,他伸了伸脖子,想咽一口唾沫润润嗓子,可嘴里也是干巴巴的。他的脸上闪现出狼狈的神色。

“会的。”她说。眼里忽然涌出了泪水,她抬手擦掉了。

“再见,向阳!”再见,D城——”她转回头,像一道白色的影子,快步朝里走去。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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