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这一天,老蔡来喊王固本出去喝。海西这一带,喝酒爱分国,一国两国三国,一旦斗起酒来,就是一场没完没了没胜没负的混战。王固本酒量好,关键时刻能替老蔡挡驾,所以老蔡有了酒局,就喜欢喊上王固本。见钟小红在,愣怔了一下,只好有一句没一句说了一阵闲话。乘着钟小红忙着做饭的空档,老蔡把王固本拉到外边,悄悄地问,这种女人,你也敢养?
王固本说,咋就不敢养?
老蔡说,你就不怕她对你有企图?
王固本笑了,说,我一个种菜的,人家能企图我个啥呢?
老蔡也笑了,说,你个傻B。有个段子是咋讲的?炒股炒成了股东,嫖娼嫖成了老公……见王固本的脸寒了下来,老蔡硬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摇摇头,叹口气,走了。
钟小红来喊王固本吃饭,见王固本面带愠色,就知道老蔡没说什么好话。钟小红说,老蔡这人,是个一肚子大粪的人,说谁都会是臭的。
没想到老蔡这一走,竟然有一大段时间没再来了。王固本起先认为是对钟小红有成见,后来才打听到,他是后院失火了。他养在厦门的那个二奶,因为生出了儿子,就理直气壮地找上门来,要和老蔡名正言顺结为夫妻。老蔡已经是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人了,老婆又没有死,咋敢二婚?何况在海西龙城,男人都有一个优良传统,就是: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再花心也不会闹离婚。见老蔡不能答应自己的要求,那个二奶就抱着儿子,爬上了楼顶。
这事惊动了警察,也惊动了当地政府。
钟小红听说后,哼了一声鼻子。
她不会跳楼的。
为啥?
她也不是真想嫁老蔡。
为啥?
我问你,,老蔡又老又丑,她看中老蔡啥了?
钱?
当然是钱。除了钱,还能有啥?
果然,在老蔡答应补偿一笔钱后,那个二奶就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活她自己的人去了。
老蔡落了个灰头土脸。他私下自我解嘲说,花了钱,玩儿了女人,算在人世间多留了一个儿子。或许在老蔡看来,凡是花钱能解决的事儿,就不是个事儿。硬要说是事儿,那也是钱的事儿,不是人的事儿。
事后王固本问钟小红,你咋知道那个二奶不会跳楼?钟小红怪模怪样地看定王固本,钟小红说,我也爬上过楼顶,不过抱的不是儿子,是女儿,也没弄出多大响动。王固本以为钟小红说的是玩笑话,就没有把这话太放在心上,他也说了一句玩笑话,你是不是也讹了一笔钱?钟小红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不再言语。
钟小红说的不是玩笑话。那天夜里,她抱着女儿爬上楼顶,吓得那个台湾商人跪地求饶。这事过后,那个台湾商人跑回台湾,再也不敢和钟小红联系了。
正月十五一过,钟小红提出分手,准备走人。钟小红说,我也算是还了你的情了。
王固本感到太突然,王固本说,咋了?不走不行吗?
钟小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是碰上难题了。
有啥难题,不能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
怕是解决不了。
说嘛,没说出来咋知道就解决不了?
我有个女儿,寄养在她外婆家。
你有女儿了?王固本想起钟小红说她抱着女儿爬上楼顶的话,看来这话是真的了。妈呀,这个女人,有女儿了还要还我的情,她还的是啥情呢?
见王固本怔怔地看着自己,钟小红说,女儿已三岁多了,长大了,知道要爸爸了。
她爸爸呢?王固本回过神来。
她没有爸爸。
没有爸爸?是离了,还是……死了?
这有差别吗?
当然。不过我不太理解。
那就算是死了吧。钟小红长吁一口气。
死了?王固本想,要是没死呢?
钟小红走进屋里收拾行旅,王固本也跟了进去,从后面抱住钟小红。王固本说,不走不行吗?钟小红停住手,说,你愿意给我女儿当爸爸?
这个……,王固本的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
算了,钟小红搬开王固本的手,落寞而惆怅地说道,我也不勉强你。
见钟小红真地要走,王固本咬咬牙,王固本说,不就是给你女儿当爸爸吗?这有啥难的?他开起了玩笑:这难道比吃狗屎还难?
钟小红笑了,她抱住王固本的头咬了一口,然后说道,我这就回去把女儿接过来。
送走钟小红,王固本有一种失落感。他总感到自己丢失了什么东西,总想要去寻找,可又不知道寻找什么。
这一些看上去,咋像是一个圈套?
钟小红刚走,老蔡就踅了过来。他房前屋后里里外外转了转看了看,没有看见钟小红,就问,走了?王固本说,走了。他不想让老蔡知道更多的事情。老蔡说,走了就好。
老蔡告诉王固本,想在他的菜地上,合伙建一批蔬菜大棚。这当然求之不得。王固本把这事打电话告诉钟小红,钟小红提醒王固本,老蔡这人,贼精,没有好处,他会和你合伙建大棚?她要王固本尽量多争取些股份,如果钱不够,她可以先垫付一些。
王固本也要出资,出乎老蔡的意料。他找不到不要王固本出资的理由,只好和王固本约定,他负责建大棚,王固本负责种菜,各忙各的,互不干涉。王固本想,这样也好。王固本打算再租一间石头房子,重新装修装修,好安置钟小红母女,这令钟小红很是感激。钟小红在电话里说,算了,就别再花冤枉钱了。她告诉王固本,她在狮城有一套住房。只是没有说明,是租的还是买的。
老蔡建大棚,速度很快。王固本发现,他建的大棚,简直就是假冒伪劣:刮风透风,下雨漏雨,在大棚里种菜,跟在大棚外种菜,没啥差别。王固本不放心,就去找老蔡。老蔡说,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互不干涉!
就在老蔡的蔬菜大棚刚建好不久,城中村的土地,就被开发商征用。除青苗补偿外,蔬菜大棚得到的补偿更多。因老蔡出资多,大头自然归他,不过王固本也跟着小赚了一把。
狗日的老蔡。王固本在心里骂了一句,他不知道自己该感激老蔡呢还是该诅咒老蔡。
菜地被征用,王固本一下子失了业。听说城郊西滨农场有闲置的土地,他去看了。四周都是工厂,土地污染严重,根本就不适合种菜。
一个多月后,钟小红带着女儿回来了,她没有回到龙城,而是直接去了狮城。王固本只好搬到狮城,住进了钟小红的套房。
钟小红的女儿叫小芳,嘴很甜,整天追着王固本爸爸长爸爸短的叫,叫得王固本把她当成了亲生闺女。
王固本还想去租地种菜,钟小红劝他,别去种菜了,你看种菜的,有几个发财的?她用自己垫付的资金,加上王固本的补偿费,盘下了一家倒闭的餐馆,更名为本红酒家,以两人的名义申办了营业执照。
王固本发现,他的身份证,竟然可以用来办执照,只要不和警察打交道,他的身份证,使用起来并无大碍。
本红酒家主打马头羊火锅。马头羊因羊头无角形似马头而得名,是钟小红老家的优良品种。羊肉肥而不腻,鲜而不羶。
钟小红还专门从老家聘了两位厨师,挑选了数名美女服务员。由于钟小红很会招睐客人,本红酒家的生意红红火火。不久,她就搏得了“羊肉西施”雅号。
一年下来本红酒家赢利不菲。
王固本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这一辈子,竟然还能当上酒店老板。
那天,也是活该出事。
老蔡带了几位酒友,专程从龙城赶到狮城,到本红酒家来捧场。其中有一位老王,一下子就认出了钟小红。
是你啊,81号,他走上前去,十分热情地抓住钟小红的手。
王固本这才知道,钟小红还有一个名字,叫“81号”。
钟小红也认出了老王,认出了老王她就犯急。
我不认识你。钟小红说,她想挣脱老王的牵扯,挣不脱,只好顺势使劲一推,把老王推倒在地,跌了个仰八叉。
周围的食客都哄笑起来。
老王爬起来,感到很没面子,就恼怒地出口伤人,真是王八无情婊子无义。你以为你换了身马甲老子就认不出你了吗?老子在你身上化的钱还少吗?
王固本再也看不下去了,他顺手掂了个啤酒瓶,从里间冲出来,对准老王的脑袋就是一家伙。
老王用手一摸,满脸是血。吓得嚎丧起来,救命啊,要杀人了。
老蔡想阻拦没阻拦住,被王固本使劲一搡,一屁坐在地上,闪了老腰,爬了几爬没爬起来。
警察来了,铐走了王固本。
本来,这种因纠纷引起的打架,算不上大案要案,顶多关个十天半月,就会放人。但警察查出王固本的身份证是假的,是冒用死人身份证,他为啥要冒用死人身份证?这背后还隐藏着什么?
警察连夜审问王固本。
说,为什么打架?
我没有打架,我是打抱不平。
打抱不平?
他污辱女人。
哪个女人?是钟小红吗?
是。
你和钟小红什么关系?
王固本想,我和钟小红是什么关系呢?恋爱关系?夫妻关系?
我和她是合伙关系。
这张身份证是怎么回事?警察把王固本的身份证拍到桌面上。
这是我的身份证,不是死人的身份证。
你怎么知道不是死人的身份证?
王固本一时语塞。
警察一拍桌子,说,你都干了哪些坏事?
我没有干坏事。
你没有干坏事?你打架闹事,非法同居,冒用死人的身份证,你干的坏事还少吗?
王固本:这……这也叫干坏事?
警察:看来你也是个不见棺材不流泪的家伙。
警察倒底打没打王固本,王固本没好意思对人说。挨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况一个大男人,被人打被人揍还不敢还手,如果说出来,肯定丢死人了。
王固本对人说的话是,他一口咬定他就是王固本,那张身份证就是他的身份证。本来嘛,我又没说假话。可警察就是不相信人。警察硬要我证明我不是我,我不是王固本,警察说王固本已经死了。
王固本死了吗?王固本笑着说,我说我死了,你信吗?
由于查不出王固本犯有其他什么案子,关了一年半载,只好将他放了。
警察没收了王固本的身份证,王固本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一个不能证明自己是谁的人,一个死活人。
蓬头垢面,脚步打晃,看着匆匆往来的行人,王固本有一种不知今年是何年的感觉。他荡到钟小红的套房,套房已易主人;他荡到本红酒家,店门紧锁,招牌虽在,已是物是人非。
王固本给钟小红打手机,一打不通,二打不通,再打还是不通。这个女人,又玩失踪了?
是不是到其他什么地方又给她女儿找爸爸去了?
想起老蔡那里还有一笔没有结清的赔偿余款,王固本就去找到老蔡。老蔡告诉王固本,那个老王很后悔。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老王想找钟小红赔礼道歉,钟小红却躲起来不见了。
听说王固本想回老家办事,老蔡就开导他,你得把自己弄成个有钱人。
老蔡说,就是装也要把自己装成个有钱。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鬼都不上门。只有把自己弄成个有钱人了,才能办事情。你知不知道?
一个穷人要想办成一件事情,比上天还难。
王固本笑笑没说啥。他想到了自己的打算,去印一张名片:本红酒家副董事长兼总经理。王固本想,这就是我的临时身份证了,有了这张名片,我就可以厚着脸皮让别称呼我为王总了。
尤其是那些个小姐,见到了肯定会献上一脸媚笑,王总,您请。
哈哈,警察肯定不会说它是假冒伪劣,说它是死人的名片。
说不定他们见到后,还会啪的一声给我行一个军礼。
有钱好哇。
有钱人王固本租了一辆小车,在路上跑了三天两夜,才一头钻进河夹店。
河夹店是一个山区小镇,三山夹两河,唯一的公路也就是唯一的街道。
停好车,王固本找到镇派出所,一个半老不老的民警在犯睏。见四下无人,王固本丢给他一条中华烟,民警的眼睛明亮起来,悄声问道,啥事?要办啥事?
王固本把要补办身份证的事给他说了。民警放心地笑了,说,这事不难,不过你得回村上打张证明来。
从派出所出来,王固本就去买纸器。听说何流光的纸器最好,他就去找何流光。
何流光是个半残之人,一半身子比另一半小太多,走路只好一拐一跳的,看人老是偏着头朝天上看。他本来开的是花圈店,靠卖花圈勉强糊口,他天天坐在门口等死人,谁家死人了他就高兴。何流光后来学会了扎纸器,尤其是他纸糊的那些小姐,惟妙惟肖。而且谁当红他扎谁,批量生产,一批批送往阴槽地府。由于生意好,他的花圈店就挂起了金字招牌:何流光阴府用品有限公司。在他的带动,纸器成了当地支柱产业,产品甚至买到了外省。
王固本买了一大堆纸器。小车开不进王村,他只好自己担着,一上一上又一上,一直上到山顶上。
王村就座落在山顶。空气真好,薄荷的凉,艾蒿的苦,甘甜青涩,王固本猛吸几口,老家的味道扑面而来。真是太可惜了,这好的空气浪费在这里,如果能够拿到城市去卖,肯定有人买。
王固本没有去走亲访友,而是直接来到父母的坟上。
跪下。叩头。烧纸钱。
他觉得这多年亏欠父母的太多了,他要给他们多烧些纸钱,让他们一夜暴富,在阴间成为有钱鬼。
烧过几刀纸钱,王固本站起来,想给列祖列宗和路过的野鬼也烧几圈,免得他们害红眼病,来争来抢。他感到腿脚跪得有点麻木了,就踢了几脚空气,甩了几甩胳膊,扭了几下腰身。四野太安静了,他还想吼几嗓子秦腔,唱一段豫剧,看了看父母的坟,没好意思吼出来。他感到父母的坟有点猥琐,又矮又小,太苍老了,像条神情疲惫的老狗卧在草丛。这都该怪自己,好多好多年了,就没给父母圆过一次坟,添过一杯土,那坟,只好朝地下长。王固本想,到时候,一定给父母垒一座大坟,一座在王村最大的坟。
吸尽一颗烟,王固本就去搬车子,搬房子,搬小姐。车是宝马车,房是小洋楼,小姐呢,是台湾那个当红女星。当然,这些都是何流光的绝作。
王固本把宝马、小洋楼烧给父母,要烧小姐时,突然感到不妥。母亲就躺在父亲的旁边,给父亲烧个小姐过去,旁边的母亲该咋想?男人都有好色的毛病,就是死了,这毛病怕也改毬不掉。有个漂亮的小姐在身边,父亲肯定会冷落母亲,说不定他还真敢把他的糟糠之妻给甩了。
抱着小姐,王固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烧给列祖列宗吧,似乎也不太合适。屈指算一算,列祖列宗一长串,烧给哪一位,都会得罪一大群。又不能利益共沾,好处共享。
说不定为了一个明星小姐,列祖列宗会争起来,打起来,争个脸红脖子粗,打得头破血直流,闹个反目成仇人。到头来,我王固本肯定落得个好心办坏事,左右不是人。烧给路过的野鬼吧,似乎又有点不甘心。要知道,这个小姐可是个大明星,是花了大价钱才请来的,咋能随便烧给野鬼?便宜了野鬼、委屈了小姐且不说,父亲知道后,肯定会生气。
王固本不想惹父亲生气。
王固本走进麦地,眯着眼看远山,看天空。阳春二三月,花与草同色,远山如墨如染,天空清明辽远。看得 久了 ,竟然感到恐怖。王固本收回眼睛,看麦苗,青翠嫩绿,微风颤颤。
在麦地边上山根处,王固本看到了那座坟。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就想笑。那座坟,竟然真的就是他王固本的坟墓。
看来,我王固本竟然真的就是死了,死在王村,埋在麦地边上。
看来,城市警察,并没有冤枉我王固本。
那个美女警察,一脸哭相,心还真不坏。那些男警察,说话凶巴巴,下手恶狠狠,简直把我当成仇人了。这也难怪,谁让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呢?
王固本走近那座坟。
坟土已旧,墓草已拱,迎春花已把坟墓遮掩得没头没脸了。王固本当然知道这是王村的习惯,他们埋葬一个人时,会同时种上迎春花,尸体腐败后,坟土肥沃,迎春花夭夭灼灼。在王村,有迎春花的地方,肯定会有一个死人躲在那里,山花烂漫时,鬼在丛中笑。
王固本有点好奇,心痒痒地想找把铁镐,掘开那坟墓,看看那里到底埋葬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算掘开坟墓啊,时间太久远,那人肯定旱已烂成了泥巴,烂得只剩下一堆骨尸渣子。一堆骨尸渣子,能看出啥名堂?
王固本想,不管咋说,他们肯定是埋错了人。这个人会是谁呢?管你是谁啊,兄弟,既然他们说你是王固本,你权且就是王固本了。你替我王固本死了一回,虽说不是一件光荣的事,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也给你烧一刀纸钱吧,算是赔你的替死费。这一刀纸钱,计算计算有好几千万,烧给你你在阴槽地府也算是一个有钱鬼了。有钱好哇,想办好事也成,想办坏事也成,想办啥事都办得成。
王固本忽然有了主意,他要把小姐烧给替死鬼。
他在烧小姐时,感到小姐好像很害怕,浑身颤抖,本来微笑的嘴脸,慢慢变形变丑陋,变得恐怖吓人。王固本想,无非就是一个纸货,难道还会怕痛?别怪我要烧你啊,是你命中注定要到那个世界去,去伺候死人。
一阵阴风吹来,是股小璇风。卷起纸灰,有二米多高,绕着坟墓左璇右转。咋?打动的来了?王固本捡起石块掷向璇风。吱地一声,璇风不见了,像是瞬间钻进了坟墓。
赶走了小璇风,王固本端详起自己的坟墓来。
老实讲,这座坟垒得还算马马虎虎。白火石砌的墓墙,水泥勾缝,虽然不平整,但坚固牢靠,不易风化。坟头还立有一块一米多高的青石碑,这种青石,虽说是王村的特产,但要开采出来,并非易事。这样的坟,在王坟算得上是大坟了,只有有钱了才舍得造这么大的坟。王村是个穷村,他们为什么要给我造这么大的坟呢?王固本想不明白。他知道王村人并不善待死人,在王村埋人,比拼的是谁家的坑挖得深。王村地薄,挖坑常常会砬上坚硬的石头,平常人家埋人,只是挖一个浅坑装得下一副杂木棺材就行了,然后堆一堆黄土,留下碗口大小的坟窑,供死人进进出出,王村的鬼,都是小矮人。
很少有给死人立碑的。
王固本扒开迎春花藤,辨认碑文,碑文是竖着写的,从左到右:
王固本,男,生于公元一九七五年七月一日,殁于公元二00三年八月一日,享年二十八岁。
王固本之墓
王村村民委员会立
二00三年十月一日
王固本读过书,知道那个殁字就是没了,就是死了,而且好像还有死得不正常的意思。王固本知道,王村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就是非正常死亡的人全埋在后山。自己为啥埋在这里?难道我是正常死亡?
从碑文上,看不出自己的死因。王固本努力回想着二00四年九月五日这一天,自己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事。是在给牛灌水吗?还是在给钟小红打电话?
为什么自己偏偏在这一天就死了呢?
他想到了黑大牙,想到了王够本,想到了自己做的恶梦,王固本似乎猜到了什么。
看看天色尚旱,他决定先到黑大牙家去看看。
黑大牙家住在沟底,是王村住得最低的一户人家。王固本走进他家院子时,雷大妮子正在专心剁猪草。
王固本冲她喊声了一声,雷大妮子。
雷大妮子吓了一跳,站起来,一眼就认出了王固本。她叫了一声,鬼,想躲想逃。发现自己手上拿着菜刀,就不太怕了。她把刀挥来舞去,说,我有刀,我有刀。
雷大妮子半傻不傻,秃头,说话老是卡壳。但她记忆力却特别好,凡她看到听到的人和事,无论多长时间,她都能死死记住。
王固本想靠近她又不敢靠近她,怕她拿刀砍人。
你不认得我了?
王固本么,谁不认得。
知道我是王固本还不把刀快放下。
你……,没死?
谁说我死了?
谁说的呢?雷大妮子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说王固本死了的人太多了。
黑大牙呢?
死了。
死了?
还有王够本,你们不是一起死的吗?
王固本好像明白了,他还想问些什么时,黑大脸赶了回来。他在山坡上干活,看见一个男人走进院子纠缠上雷大妮子,怕雷大妮子吃亏,就赶了回来。
黑大脸是黑大牙的弟弟。
见是王固本,黑大脸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想咧嘴给王固本笑一笑,没笑成,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惹得雷大妮子跟着他一起哭。
哭得王固本很不耐烦。王固本说,再哭,我就走人了。
黑大脸这才破涕为笑。黑大脸说,你真没死啊?
谁说我死了?
秦成仁。那年我们去领尸时,我说那个死人不是你,秦成仁还踢了一脚我的屁股。
秦成仁是王村村长。王村虽然叫王村,但王姓和黑姓都是小姓,秦姓才是大姓。
原来,庄虎的黑煤窑终于还是塌陷了,一下子活埋了一百多号人在里面。秦成仁领着黑大脸、秦香莲等去认尸,黑大牙和王够本总算勉强认出来了,却找不到王固本。碰巧有一具尸体一直没人认领,看上去和王固本大概也差毬不了多少,秦成仁咬咬牙,就把他认成了王固本。
认领一具尸体,有十八万块死亡赔偿金。
这个秦成仁,真是太狡诈了。
黑大牙死后,黑大脸接收了他的一切。那十八万块钱他一分都没敢乱花,全存着,供黑灯黑火读书。
最亏本的是王够本,秦香莲拿着十八万块钱,另外找了一个男人,跑到城里生活去了。他妈一时想不开,喝了一瓶百草枯,痛断了肠子,七窍流血,死了。
一滴百草枯,就足以毒死一头牛。
王固本决定赶紧去看望叔叔王常贵。
走进叔父家的院子,就像一头钻进了化粪池,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酸臭气体,呛得人呼吸都困难。一条老狗,卧在门口,见有人来了,站起来想咬几口时,认出了一同前来的黑大脸,就跑上前去,嗅了嗅黑大脸的裤脚,扭头看了几眼王固本,摇摇尾巴,然后离开门口,卧到青桐树下去了。
王固本喊了三声叔叔,门才吱的一声打开。
叔叔扶着门框,站在门口,夕阳扯长他的身影,贴在地上。他已经瘦得没了人形,像鬼。
才几年时间,叔叔已是家破人亡。儿子死了,儿媳带着孙子跑了,老婆喝农药自杀了,叔叔一下子就变老了。老得种不动地了,村上要给他报低保,叔叔觉得丢人,坚决不吃低保,他宁肯爬看去种地。多亏了黑大脸的帮助,他才勉强有口饭吃。
看着夕阳光里形影相呆的叔叔,王固本想哭,忍住了,没哭出来。
黑大脸说,你睁大眼睛看看,是谁回来了?
叔叔瞪着浑浊的眼睛,盯着王固本看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看黑大脸,说,是固本吗?真是固本啊。
认出了王固本,叔叔傻傻地笑着,他想跨过门槛,差点跌到。
王固本赶紧上前,把叔叔扶到竹椅上,给叔叔点上一颗烟。
叔叔有些激动,拿烟的手直哆嗦,烟找不着嘴,嘴找不着烟。后来总算吸上了,长吁一口气。
叔叔说,,我早就知道你没有死。你比他们聪明,你咋会死呢?
看着叔叔,王固本不知道说些啥话才好。
叔叔说,都是那个秦成仁,硬说你死了,还不是为了那十八万赔偿金。
这个秦成仁,王固本心里生出恨来。
天,说黑就里下了来。
王固本决定乘黑去看看王够本,黑大牙,还有婶婶,他们都埋在后山。
由于没想到死这么多人,王固本带的纸钱烧光了。幸好还有一千响夜光炮,本来是要等天黑定后,到父母坟上去放的,王固本决定拿到后山去放,放给王够本、黑大牙听,放给婶婶听。
山乡的夜空,突然炸响一圈圈绚丽的火花,整个村子,都在静悄悄地观望。
只炸了九百八十一响,不够一千响。
是秦成仁数的,整个王村,只有他知道,这一千响炮里,有十九颗哑炮。
是王固本回来了。秦成仁想,这个王固本,死了就死了,还回来干啥?
他要老婆明天中午准备一桌酒菜,说不定明天有人会找上门来喝酒。老婆问,又不逢年过节的,准备酒菜干啥?是乡上领导要下来检查吗?秦成仁说,让你准备你就准备,哪儿那么多废话?
说真的,在王村,秦成仁看得上眼的人没几个,王固本应该算是一个。要不是那场矿难,说不定他会拿女儿嫁给王固本。
那场矿难,太大了,一百多号人全活埋在了井下。煤老板庄虎知道死罪难逃,就携款潜逃,他想逃出国外,在边境线上被逮住,后来判了死刑。
郭秀秀则从此去向不明。
政府接管了矿难。秦成仁带上黑大脸,秦香莲等一杆子人去认领尸体,这是件难做的事情,因为尸体已严重变形、腐烂,有的甚至连四肢和头都拼凑不完整。
黑大牙很快就找到了,虽然他减掉了半边脸,但他的大牙齿太特殊了,让王村人一眼就认出了他。王够本也找到了,他的脑袋已变大变胖挤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没谁敢百分之百地肯定他就是王够本。但却找不到王固本,找了三天都没有找到他。难道王固本没有死吗?没死他就应该出现啊,但王固本一直都没有出现,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找不到就算了吧。秦成仁想,王固本已经没有太亲的人了,找不到他的尸体,也不会有人去计较。当确知一个死人有十八万块钱的赔偿金时,秦成仁动了心思,他太需要这笔钱了,或者准确地说是王村太需要这笔钱了。王村要修一条出山的路,王村要翻建那所风雨飘摇的小学,没钱,一切都是瞎毬想。
十八万块钱,王常贵应该不会来争来要吧?
为了这十八万,王固本就应该死一回。他为啥不死呢?另外俩都死毬了,王固本还能活吗?
碰巧有一具尸体一直没人认领,看上去和王固本大概也差毬不了多少,秦成仁咬咬牙,就把他认成了王固本。
黑大脸说他不是王固本,秦成仁踢了他一脚。王常贵说,还是再找找吧,秦成仁骂了他一句,找什么找?你要找到死吗?这二位就闭上了嘴。
秦成仁这样做,也不单是为了那十八万块钱,要王固本背上死亡的黑锅。他当时判断,王固本应该是死毬了,只是找不到他的尸体,或者,他的尸体被人错领走了冒领去了?
不然,这具没人认领的尸体该咋解释?要知道,这可是十八万块钱啦,摔在这里会没人来拿?
为了保险起见,他又停尸等了一天,确信没人来认领了时,就用密封口袋把这三个活宝给密封了,雇了一辆卡车,运回了王村。
他把黑大牙,王够本埋到了后山,把王固本埋到了王家祖坟边,还给他立了一座碑。
为啥?因为从来就没有人给王村挣过这么大一笔钱。
秦成仁用那十八万块钱翻建了村小学,并命名为固本小学。他对外宣传说,是王固本捐建了这所学校。
好多年过去了,王固本音讯全无。就在秦成仁快要把这事给忘了时,这个该死的王固本,咋又活着回来了?
当晚,王固本把叔叔王常贵背到黑大牙家喝酒,吃肉。席间,王常贵掏出个小本本,里面记载着他家欠债情况,谁谁谁家50元,谁谁谁家100元,统计下来数千不到一万。王常贵说,我老了,老得还不动债了,说不定明天就死毬了,只这一件事放心不下。他委托王固本,在他死后,把他家的宅基地给卖了,把这债还上。
王固本想哭。他想,不就是几千块钱的债吗?明天,一定帮叔叔把这些债了了。
由于酒喝得有点沉闷,王固本很快就喝醉了,醉得鸡子认不得鸡子,鸭子认不得鸭子,自己认不得自己了。就是睡着了,口中还骂个不停:
王八蛋。他是骂秦成仁。
…… 乘着酒性,王固本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找上门去,把正在喝小酒的秦成仁从屋里扯了出来。
王固本向秦成仁讨要那十八万块钱的死亡赔偿金。
王固本虽然拿着一把剁猪草刀,秦成仁一点都不害怕。
秦成仁说,你讲不讲道理?
王固本说,你还有脸和我讲道理?
秦成仁说,我问你,你死了吗?就算你死了,一个死人还能找上门来要死亡赔偿金?说你死了冤枉了你,你肯定没死,对不对?你没死又哪来的死亡赔偿金?
秦成仁这样说话,把王固本给说傻在那里。他自知说理说不过秦成仁,就骂了一句,你个老无赖。
王固本把刀子架在秦成仁脖子上,王固本说,今天你要是不把那十八万块钱吐出来,我就让你也做一回死人。你让我做了那么多年死人,我让你做一回死人也不算亏待了你。
秦成仁老婆悄悄报了警,警察从天而降。
王固本丢了菜刀,荒不择路,逃来逃去,竟然逃进了自己的老层。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
借着月光,王固本察看自己的老屋。檀子断了,椽子烂了,碎瓦散落一地,墙壁也被也雨水冲刷得七零八落。
残垣断壁,家园荒芜,王固本正要点燃一把火把老屋给烧了时,黑大脸摇醒了他。
妈的,又是南柯一梦:王固本醉打秦成仁。
王固本苦笑着摇摇头,看来,我只配在梦里打人了。
看看门窗,太阳的舌头伸了进来,已是快晌午的时光。
黑大脸告诉王固本,你的手机叫了好几回,像是谁有急事要找你。
打开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王固本懒洋洋地拨过去,熟悉的声音钻进耳朵,是钟小红。
她没有问王固本人在哪里在干啥事,而是直接告诉王固本,她现在在鲤城,又盘下了一家快要倒闭的餐馆,她说她还要把本红酒家经营下去,那么好做的生意,为啥不做呢?她说她算是彻底想通了,人活脸,树活皮,树没有皮不能活,人不要脸……,想通了就啥也不在乎了。
钟小红说,你看看哪些当官的发财的,有几个是要脸的?
钟小红问王固本还有没有兴趣?
王固本说,好事啊,咋会没兴趣?他又多此一举地补充一句,你啥都不在乎了,我还在乎个啥?
打过电话,王固本到山涧下,用山涧水好好地洗了洗自己,人一下子就变得清爽起来。
早餐是糊涂配酸菜炒土鸡蛋,王固本好久没吃这饭菜了,他一口气吃了好几碗,吃得雷大妮子笑逐颜开。
正要去找秦成仁时,秦成仁却找了过来。
秦成仁也明显地老了,不过那双眼睛还没有老,看人时还是那么精明。
秦成仁说,先别说事,你好多年没回来了,我领你到处转转看看。
他把王固本领到了固本小学。
固本小学座落在一面朝阳的山坡上,视野开阔,能看到远方苍茫的群山。虽然门窗破损墙皮脱落显露出破败景像,但想像得出,固本小学当年的明窗净净和朗朗书声。秦成仁告诉王固本,他非常后悔盖了这所小学。为啥呢?因为村里的娃娃越来越少了,大多都随打工的父母到城里念书去了,剩下的几个,只好寄宿在几十里远的河夹店。真是人去楼空,鸡飞蛋打,固本小学成了王村的烂尾工程。现在就是送人,怕也没几个人想要。
秦成仁说,要是用那十八万块钱修一条出山的路该有多好。这样你们外出发财的人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开着小车回王村了。
唉,说来不怕你见笑,我都活到这大一把岁数了,还没坐过小车。听说你的小车停在河夹店,赶明儿我跟着去坐一回,行不?
王固本没好意思说出他的小车是租的。
秦成仁接着问,好多好多年了,你都没和村里联系一下,咋又突然回来了?
王固本就把身份证的事说给他听,秦成仁唏嘘不已。秦成仁说,没想到,还真把你弄成了死活人。
王固本说,他这次回来,就是要重办一张身份证,恢复自己活人的身份。他说他已和镇里派出所联系好了,重办身份证,要村里开证明。
秦成仁说,这还不好办?不就是开张证明吗?公章就在家里,走,先到家里喝酒去。
秦成仁家里,早有几位长者候在那里,见到王固本,都要走向前来摸摸他的头,说,你娃子真没死啊,说,你娃子真是命大福大。
要给王固本写证明时,秦成仁犹豫了,因为他不知道该咋写。如果证明王固本还没死,哪那个死人又是谁?
他们会不会来追要那十八万块钱的死亡赔偿金?
秦成仁把纸笔推给王固本,说,你念过书,这证明还是你来写吧。秦成仁怪怪地笑了一下,接着说,你想咋写都行。
王固本也不客气,随手就接了过来。他写得很快:
兹证明我村村民王固本,是个活人,不是个死人。
写过后,王固本愣怔了一下,这证明,警察相信吗?王固本想,如果警察不相信,老子就去办一张假证,拿着假证照样可以去找钟小红。
(本文由作者李相华先生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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