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阿碧(云南文山人)
撰文:胖爷
南下之前,我对东莞这座城市,生出过许多美好想象。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成为一名啤酒女郎,在东莞的夜市、烧烤摊上推销啤酒。
啤酒女郎吃的是青春饭。干这一行的,大多正处在美好年华,要么长得漂亮身材一流,要么能言会道是酒中高手。
啤酒女郎是夜市上的一道风景,是客人的下酒菜和调味剂。在酒精的刺激下,客人不再掩饰自己,悲与喜,忧与乐,人生百态悉数本真上演。
我当了两年啤酒女郎,见过太多男人在夜市寻欢作乐,也看到有人喝醉酒后痛哭失声。
灯红酒绿的城市,遍地都是诱惑,尤其是夜市这样的地方,更容易迷失自己。我见过许多女孩,在推销啤酒期间,经受不住诱惑,一个转身,跳进欲望的河流里。从此,命运的轨迹,偏离了原本的航道。
也许,旁观者可以随意对她们指指点点,而我身处其中,切身经历过她们的一切,感受过她们的感受。近距离接触,知道她们心中隐痛,因此更真切地懂得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我是农村女孩,没什么文化。少时家境寒微,念完初中后,我不再上学,而去了老家城里打工。老家原本工资就不高,我年纪尚小,更减了一半。收入所得仅供糊口,但我仍端了两年盘子。
满了十八岁,办到身份证后,我果断来到东莞,决计为自己寻找另一片天。
其时,堂姑在厚街三屯,一家馆子当帮厨。餐馆不大,只有几名员工,但餐馆周围全是大型工厂,因此生意极好。常常后半夜,忙碌完毕,方可入眠。
餐馆老板租了两间民房,男女员工各住一间。当晚,我和堂姑挤在一张铁架床上,度过了终生难忘的一宿。
餐馆老板是四川人,此前在伟易达打了几年工,积累了人脉和资源后,瞅准时机,盘下这间店子。当初他们夫妻两人运营,如今手下有了五名员工,也算小有所成。
四川老板为人不错,在他的介绍下,我顺利入职伟易达,分到了不错的车间。平心而论,伟易达各方面条件不错,待遇在当时的工厂,也算中等偏上。只是,唯有一点,我无法忍受。
电子厂工作还算轻松,环境也好,唯有一点,时间较长。厂里分白夜两班,每班十二小时。对我来讲,这其实算不了什么,唯有上夜班时,我调整不了作息时间。白天下了班,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想了许多主意,也无济于事。没休息好,到了晚上去车间,又呵欠连天。一次两次,拉长可以提醒你,但次数一多,难免惹人生厌。
终于有一天,拉长发火了,对我一通怒吼。我知道责任在自己,没有声辩。次日,我提交了辞工书,离开了伟易达。
好在四川餐馆给我提供了容身之地,在堂姑的说情下,四川老板答应帮我再想办法,只要需要几天时间。我感激老板,倒也没闲着,在没有工作的日子里,帮忙干起端盘洗碗的活来。
时逢盛夏,深夜两点,餐馆收摊后,店里人一起吃宵夜。那天生意好,老板高兴,带着大家喝啤酒。我也在其中,领到一支,起了瓶盖,仰脖子喝。
老板见我豪饮如此,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我愿不愿意去当推销员,专门卖啤酒。在他的描述里,这是个不错的职业,尤其对一个能饮酒的女孩,再好不过。只要努力,工资甚至会比电子厂高一两倍。
听了这般介绍,我动了心,想不到会喝酒还有这好处。当时,我并不知有个“啤酒女郎”的称呼,只觉得赚钱多,就是好事。
经四川老板牵线搭桥,我成了一名啤酒推销员。上班地点离四川餐馆不远,那边全是大排档、烧烤摊,夜晚十点后,人流渐多,高潮渐起,热气蒸腾的生活,持续至半夜两三点方休。
成为啤酒女郎后,我认识了阿秀,我的前辈与领路人。
阿秀是四川资阳人,直至现在,我都对四川人抱有好感,原因就在于,我初到东莞时,遇到的几个好心人,全是四川的。阿秀对我更像妹妹一般,悉心照顾。
阿秀只大我一岁,但她在这个行当里,已经干了三年,经验非常老到,也认识了很多前来夜市宵边的人,夜市的热闹开始后,总能看到熟人和她打招呼。再握一握手,拍一拍腰。双方保持一定距离,又得到了各自想要的。
我在夜市的生存经验,全是阿秀传授于我的。在她手把手的教导下,我从一个卖啤酒的菜鸟,逐渐站稳了脚跟,在这城市里生存了下来。倘若没遇到阿秀,我人生就会是另一番样子。
起初,我只推销深圳出品的金威啤酒。毕竟,这是签了约的。客人来消费,我们会向他们大力推荐,但有时,光推一种品牌,明明这酒水比别的好,但没有对比,往往会让顾客产生不信任心理。
还有一些人,会故意和你抬杠,找你麻烦,你越推荐什么,他偏偏要选另一种。我遇到这种情况,只能乖乖听话,帮他换品牌。
若是阿秀,会露出一脸欢颜,和客人聊天拉家常,言辞之间带着些许亲昵的味道,那感觉就好像熟识多年的老朋友。半数客人会在她的温言软语之下,下了她推荐的酒。
当然,必然会有一些客人,不管你讲什么,一律不听,都要和你反着来。阿秀呢,也不着急,一个劲地对他说好好好,脸上的颜色,全程都是灿烂的。
待客人讲完,她转身跑过去,从冰柜里取出两支啤酒,摆在客人桌上,笑盈盈地说,今天这两瓶酒,算我请你的客,待你喝完了,还不够,我再去取你点的,好啵?
最后一个字,她讲得特别明媚,脸上是灿艳的花。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酒又是赠送的。这个时候,一般再挑剔的客人,也只好顺水推舟。男人都有怜香惜玉之心,买单时,通常都主动啤酒一起把账结了。
这样的情况,只有一次,出了意外。
那天来了个年轻男子,一脸忧郁,像遇到烦恼事一般。一个人来大排档吃饭的情况,极为少见。待男子坐定,阿秀像往常一样,去推荐啤酒。
男人像个木头人,不管阿秀如何说,只冷冰冰地讲,要青岛。在这个男人面前,阿秀似乎束手无策,她认输了,直接按他的要求,拿了两瓶青岛来。
本以为他善饮,谁知一瓶还没喝完,便不胜酒力了。但他坚持开了另一瓶,喝了不到一半,突然转过头去,呕吐不止。
男子迷糊中买了单,跌跌撞撞往夜色中走去。行至马路边,突然又趴在地上,继续呕吐。这一切,阿秀全看在眼里,她和老板讲了一句什么,径直走到男子身边。
那天晚上,她把男子安全送到了一家工厂门口,这才回到大排档。
两个年轻人就这样相识了。情感就这样奇怪,作风泼辣的阿秀,爱上了一个软弱无力的毛头小伙。
认识的人,得知阿秀恋爱了。听说了男子的情况,又大摇其头,大家甚至觉得,阿秀只是心血来潮,就好像大鱼大肉吃多了,突然想换换口味。他们断言,没隔多久,他们就会分手快乐。
只是,阿秀让他们失望了。的确,在夜市,在大排档,啤酒女郎与客人之间,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极为平常。
啤酒女郎在卖酒时,一些客人会要求她们陪着喝酒。若不善饮,便很容易被灌醉。醉了影响生意事小,若因此以小失大,被人带回家里,损失可就讲不清了。而你脱下啤酒女郎的工衣,离开大排档,所作所为,便于啤酒厂无碍。你犯的错,流下的泪,只能独自承受。
一般来说,啤酒女郎都是酒中高手,普通人还真喝不过她们。但为了多推销酒水,多拿提成,她们往往陪着他们尽情喝酒,当然,男人又不傻,光举杯对饮有什么意思?他们想出了很多法子,比如彼此以夫妻名义,喝交杯酒。又或者,玩猜酒令。
喝得尽兴,作了半夜夫妻,男人高兴离去。啤酒女郎算了算桌上的啤酒瓶,则在心里欢喜。彼此各自得了满意,各有各的算盘。大家都知道,这是逢场作戏,没有人把夜市上的承诺与爱情当真。
偏偏阿秀当了真。不但当了真,还疯狂地爱上了这名文弱的男子。
男人在一家小厂上班,车间普工,工资不高,没什么前途,人长得又帅,真不知阿秀看上他哪一点。
后来,我和阿秀成为知已,有一回,她带我去三屯铁栅菜市,旁边那棵大榕树。我们要树下休息,阿秀讲起前尘旧事,我曾悄悄问过她原因,她回答:她喜欢他身上的忧郁气质。
阿秀和我一样,没念多少书,但她有远见有想法。和男人恋爱后,她开启了一系列计划。先让男子去报名学了电脑,报名费还是阿秀出的。那是世纪之初,电脑培训班刚刚兴起,会电脑的打工者还不多见,培训费自然少不了。
学了近半年,阿秀又动用在夜市积下的人脉,帮男子联系了一家工厂。为了不伤男子自尊,找人的事,她没提。只告诉他,有家工厂在招办公室职员。
男子请假跑去面试,出乎意料地顺利,从此,信心倍增,进了办公室,工作渐入佳境,还得到了年底优秀员工的表彰。要知道,阿秀只是在领进门的阶段,推了他一把。后面的路,全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男人果然是一支潜力股,阿秀欢喜不已,比自己得到承认还高兴。
然而,就在阿秀憧憬起俩人的幸福未来时,突然出了意外,男子提出分手。原因很简单,他嫌弃她是啤酒女郎,天天混在男人中间,陪他们喝酒,身份不明不白,谁知道她干过什么。
身份问题其实只是托辞,其实他移情别恋了,阿秀后来发现,未曾和她分手前,他已在和爱高厂里一个女文员拍拖。
这次爱情失意,对阿秀打击很大。她把所有的情感全给了他,一时失去,难免接受不了。整整半年,阿秀在痛苦的情绪中无法自拨。半年后,她决定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以免睹物伤情。
阿秀离开厚街时,我已经能独档一面。加之阿秀临走之前的大力推荐,我成了片区负责人。
对这份工作,我很用心卖力。但我坚持自己的原则,我可以陪他们喝酒,也可以和他们谈笑风声,绝不以任何理由和他们外出。
刚开始,一切相安无事。直到后来,因为坚持原则,我得罪了一个叫黑哥的人。
那段时间,黑哥几乎每天来,每次来,当着我的面,点了别的牌子。不但如此,但凡他在现场,看到别人点我的酒水,必定前往捣乱。如此几次三番,我的酒水销量每况愈下。很快,我的地位被一个年纪轻轻的新人顶替掉了。
新人叫艳子,与我的家乡交邻,算起来,我们都来自西南之地,更应该互帮互助才对,只是,为了获得更多利益,她有点迫不及待,又颇有手段。因此,我想起了相煎何太急那首古诗。
恰在那时,经人介绍,我认识了现在的老公。为了避免和阿秀一样的结局,我辞了职,开始了和当时的男友,现在的老公过上夫唱妇随的日子。
之后,我们在厚街打了三年工,攒下一笔钱,回到云南老家,开起了啤酒批发店,一直到现在。
至于艳子,因为性格外向,又敢说敢做,很快讨得了黑哥欢喜。时不时地,下了班,她会和黑哥一起回家。后来的结果如何,我并不知道,离开厚街后,我和她就断了联系。
倒是阿秀,我们一直有联系。她的感情路始终不顺,离过两次婚,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孩。现在,她在四川乡下,开了一家农家乐。她的老家,正在搞旅游开发,又逢乡村振兴,阿秀遇上好时候。
只是,阿秀仍然会想起厚街那个文弱的男人。情爱一旦蚀骨入心,便终生不忘,念念于怀。她想知道,男人现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她不知,我亦不知。也许,老天也无法给出答案。(图文无关)
每个人的经历,都是时代的一部分。胖爷专注于讲述非虚构故事,致力于为普通人立传,写人生百态,写人间的凉薄与温情。目前,已有10万多粉丝,单篇文章阅读量突破320万。欢迎提供采访线索,我们一起记录滚滚奔涌的大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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