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的时刻,咬牙!咬牙!坚持!走!34 秒 32!这个成绩已经打破了奥运会的纪录!”2022 年 2 月 12 日,北京冬奥会速度滑冰男子 500 米的决赛现场,在解说员亢奋又带有一丝紧张的音调中,中国选手高亭宇以打破奥运纪录的方式,惊艳夺魁。这是中国代表团在本届冬奥会的高光时刻之一,我们也再度于北京的奥运赛场,刷新了国家队历史的最好成绩。
而在这一切的背后,在舞台光束捕捉不到的地方,一批又一批的幕后团队,着力于各个方向,助推着产生历史变换的必然因素;来自不同院校的青年群体,扎根于各自的专业领域,或是在学术古籍的海洋中,搜寻着旧日与当下的连结线索,或是在科研数据的符号下,校准着赛场之上的胜利公式。
当探照灯的焦点锁定于他/她们,一个完整的关于天时、地利、人和的要素方才显得完整。
”文化自信的起点,需要对自己的文化熟悉,才能真正建立自信。”
北京冬奥会奖牌“同心”
从赛道至奖台,每一个奥运周期,运动员们所追逐的终极目标,便是代表国家站在荣誉的领奖台上,而那枚同样象征荣誉的奖牌,不仅寄托着主办国对于奥林匹克精神的礼赞,也蕴含了设计者基于在地文化的思考和取鉴。
2022 年北京冬奥会,名为”同心“的奖牌设计,由中央美术学院杭海教授带领团队完成,作为参与设计了 08 年北京奥运会”金镶玉“的一员,杭海教授投注于冬奥奖牌形象的设计语境,有着何种变化,而提出”同心“概念的央美学生林帆,在借古喻今的过程中,又有着怎样的考究。
我们与杭海教授和林帆同学展开了一次长谈,关于设计美学的应用、传统文化的取鉴,以至最终上升到文化自信的话题,二位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NYLON:这一次冬奥奖牌的设计是面向全球的一个招募,当时大概有多少团队来参加。
杭海教授:那段时间学校还没有开学,我们就在线上组织了一个团队。
林帆:印象中方案是 1,500 个左右吧,官方有发布过一个信息。
NYLON:“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是此次奖牌设计的核心概念,玉琮则是基本造型。而具体的灵感取鉴,放在了广州南越王墓同心圆纹玉壁与凌家滩玉璧上,在广博的玉琮记载里,选择二者的原因具体是什么?
南越王墓同心圆纹玉壁
玉壁是用来祭天的,玉琮是用来祭地的。我们当时最早也想用玉琮来做,因为 08 年北京奥运会用了玉璧,22 年冬奥会用玉琮,这样有天有地,同时还体现出天地人和的概念,所以我们也提交了玉琮的方案,最终北京冬奥组委选择了玉璧的方案,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是你刚才提到的南越王墓同心圆纹玉壁,它是出自西汉的,这个玉璧的特点就是做工特别精致,工艺非常成熟。璧的表面有纹样,刻纹都特别细。所以我们在后期处理奖牌上的纹样,实际上更多的是受南越王墓玉璧的启发。那么另一个凌家滩玉璧的历史特别早,它是在公元 5,000 多年前,应该比良渚文化、红山文化还要早一些。凌家滩玉璧有一个特点,一般的玉璧只是在表面刻画同心圆环,而凌家滩玉璧是镂空的,可能是目前考古发现的,不能说唯一,但也是非常罕见的形式。
凌家滩玉璧
以凌家滩玉璧作为视觉来源的主要原因,是我之前读过一些冯时先生写的书,他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古代天文跟古文字的专家。冯时先生写过一部中国古代天文学考古的书,在里面专门讲到凌家滩玉璧,据他考证,上面的同心圆环不完全是一个简单的装饰,它实际上体现的是日行的轨迹。中国人通过玉璧来反映天象的一些变化,所以这个环状实际上是一个日行轨迹。在《周髀算经》里面有一个七衡六间图,也是同心圆环,它的概念都是为了反映日行轨迹,日行轨迹里面最重要的就是二分二至——春分、秋分、夏至、冬至。
《周髀算经》唐代李淳风注解版
传统 24 节气里最重要的几个点,就是二分二至,在中国人看来,一年的开始实际上是从冬至算起,因为冬至是一阳升起,所以玉璧的圆环与节气有关系。循着这个思路,我们使用了凌家滩玉璧做视觉来源,其实是想表述一个概念,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日常生产是跟天象息息相关的,人跟自然有一个和谐共生的理念。
NYLON:从 08 年北京奥运到 22 年北京冬奥,奖牌设计的理念像是一种递进的传统文化的形态。
杭海教授:最初我们的方向,其实也有竞标策略性的考量,当时考虑到两种可能性,首先是完全不用玉的概念,在奖牌形态、结构等方面来创新。另一个方向,因为北京是奥运历史第一个双奥之城,需要有一些奥运文化遗产的连续性,所以我们从奥运遗产或者说奥运历史文化的角度想,是不是可以延续玉文化的概念。
冬奥会奖牌视觉来源
这一次我们重点放在了玉璧的形制,它传达的传统意义以及在当下的体现,二者之间能否找到突破点。同心圆环既然传达了人文跟天文的关系,人跟自然和谐共生的关系,它有一个向心力,不需要你有特定的文化背景,任何文化背景的人们一看,都明白这个形制包含着凝聚、团结、向心的概念,我认为这个是在疫情的背景下,全世界特别需要中国在奥运会这么一个重要的平台上,发出这样一种凝聚的声音,这一方面是跟 08 年又有相关性,又有区别的地方。
NYLON:从造型、纹理、平面视觉,甚至盒装、挂带,奖牌的各个细节都有着对传统文化的取鉴,在这一过程(对传统文化意境的提取、使用上)中,团队考量的核心精神是什么?
杭海教授:实际上挂带跟奖牌的联系是比较紧密的,一般情况下做挂带,是用一个化纤的印上去。而中国的丝绸是很有渊源的,它不仅是物质,更是一个物质文化的象征,2008 年我们用了丝绸,2022 冬奥会也延续了。最初的版本挂带上的丝绸是蓝色,团队考虑的是蓝色跟冰雪运动的契合,冬奥组委还是希望我们用红色来做。
丝绸有一个问题,就是薄,这一次的奖牌有五百多克,它挂在脖子上,丝绸会起皱,我们花了好多时间跟制作单位协商,怎么能够让丝绸的密度更好,有很多的技术细节,使它既有丝绸柔软的质感光泽,同时它挂上 500 多克的奖牌依然不会变形,最终也的确达到了一个预期,这是从工艺角度来看。
另一点,中国有一句成语叫化干戈为玉帛,“帛”实际上就是丝绸。玉帛的概念特别久远,是周代的时候,当时有一本书叫《穆天子传》,周穆王西行的时候,他去到新疆地区的原始部落,那个时期还是属于母系氏族公社时期,用中原出产的丝绸去跟母系公社交换玉的材料,也直接推动了古中国中部与西部的交流,所以丝绸本身具有一个特别美好的文化象征含义,同时也提醒我们关于丝绸之路的一些历史回忆。
冬奥金银铜奖牌
至于奖牌的盒子,原本我们想用大漆材质,这也是中国传统的一种材料,之后冬奥组委提出这届赛事特别强调可持续的概念,我们就想有没有可能在盒子上动点脑筋,最终就找到竹子这个材料。首先是竹子契合冬奥会可持续的概念,第二点竹子在中国同样有一个文化象征,过去的画家、诗人都有关于竹子的创作,它象征着一个高洁君子的人格,所以奖牌盒的设计就用了竹子来打造。
NYLON:问及学生林帆,创作前期受双环玉璧的启发提出两环同心草案,灵感取自古时的圆环玉璧。将历史文化的精髓提取到现代设计的造物中,这个“迁移”的过程对你而言有什么难度?或者说,你如何把握历史的厚重与实际设计的美学考量。
林帆:是会有一定难度的,因为在这个过程中,要兼顾传统文化的历史脉络,同时也要找到合乎当下的视觉符号的转变,相当于从过去到现代的审美里找到平衡点。另一点,从北京冬奥的理念着手,我们思考的方向投注在了东方美学和极简设计上。
比如奖牌正面上会有纹样的设计,同时也会有一些工艺上的、小的细节变化。奖牌正面和背面都有纹饰,在正面,是一个圆环打压的细节,这一点是前期老师与我们共同寻找玉璧文化的文献里面,找到的线索。中国传统的礼器,像青铜器、玉器上都会有像弦纹打挖这样的一个工艺环节,我们提取了中国古代比较重要的器物制造工艺,运用到当下设计的一枚极简奖牌里,让它有一个微妙的视觉、工艺上的变化。如果这枚奖牌只是一个平面圆环设计的话,在它形成产品时,无论是触碰的手感,还是转动的过程,可能不会有太多的变化。但当我们应用到这样一个小的细节工艺后,当你再去抚摸这一枚奖牌或者说让它转动的时候,它的光线以及表面肌理,都会有更丰富的、更深层次的一种体验。
就像杭老师提到的,我们这一次的奖牌设计是向 2008 年北京奥运致敬,也向中国传统文化致敬,在这样一个大的理念里面,我们再去挖掘像玉璧的形式,以及它内在的寓意和理念,都有很多可供深入探索的空间。玉琮是一个方向,玉璜是一个方向,玉璧又是另外一个方向,瑞玉的六种不同形式都可以有阐述和各自寓意的生发。所以在这个过程中,就是一个不断地去尝试,不断地挖掘内在寓意的过程。
NYLON:在设计过程中,你阅读了很多的相关文献,有没有一些新的发现会给你一些设计上的反馈或者说启发。
林帆:有的,早期团队提到的玉文化是一个很大的方向,我的专业也是研究传统文化跟当代设计运用的,我会更倾向于从玉文化本身出发进行设计,而不是一味地做创新。在早期寻找玉文化文献的时候,包括杭老师提到的冯石老师的书,以及中国一些古玉的文献,还有古玉研究形制的一些资料里,找到了这样一个双环,或者三环的玉璧材料。其实,一环一环这样的性质,在视觉符号上来说,可以同奥林匹克精神和奥林匹克五环做一个同构的连接,所以想法就自然而然生发出来。
杭海教授讲解奖牌纹样设计方法
NYLON:厚重、悠长的在地文化传统像是一把双刃剑,它能够为设计领域提供丰沃的美学土壤,而同时,也多多少少会产生部分的依赖性。你有过类似这样的考虑吗,如何看待对文化的取用程度。
林帆:其实我自己没有过这样的顾虑,因为我还是更加相信,中华文明自身的博大和包容,它既有历史上的一些形态和面貌,同时中国传统的艺术设计,它有内在的一个情理和方法,它(情理和方法)是可供传承和创新的。
我觉得只要我们还是怀着一个敬畏的心,去看待我们的艺术设计,是可以从中找到一些——比如器物、装饰纹样、服饰在内的各种门类的设计形态——从中找到一个法门。所以我始终相信它是可传承、可变化,又能够应用到当下的设计语言里去的。可能还不会有这样的顾虑会产生依赖,因为从古至今中华文明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承,一代一代变化,有自身的一个历史文脉,我的理解是这样的。
杭海教授:这一点你说的特别对,传统的文化、艺术,包括一些理念也好,如何能够应用到今天的艺术设计里,的确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话题。我的体会来讲,现在绝大部分做的都很差,原因是什么,目前有两种形象,第一种是“拿来主义”,比如说古代的纹样或者一个造型,直接拿来用,在古代的那种语镜下,它是一个很好的代表,但到今天多少会显得突兀,尤其是一些相对现代的产品,直接取用古时的元素,我认为这个是有问题的。
其次,设计者对于取用的传统文化不理解,好比说一个产品设计也用到了云纹,但对于云纹怎么画出来,设计者根本不知道,他就随便画了一下。结果这个云纹既不仿古也不现代,一个似是而非的产物,并且视觉质量极差。我们经常会看到两种产品,一种是完全就像古代的造物,人们会感觉太老旧了,不是很适合,这还算好的,还有一种是在对取用元素没有做充分了解的前提下,就开始做简化,导致出品似是而非。
那么这个事情实际上如何来解决,我个人认为日本的工业设计史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参照。因为日本实行的是双轨制,工业设计完全走的是西方那套极简主义,没有任何日本传统的元素在里面。但是在之外的领域,比如陶瓷、漆器、纺织品,又是用日本传统手工的方式打造,所以你就会发现,一方面日本的工业设计,像索尼的产品都很现代,另一方面,像织物、茶具等又保留了传统的特色,不仅是工艺传统,纹样也很传统,这就是双轨制。随之而来,你会发现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日本人设计的一些工业产品,依然有日本传统的美学跟哲学的意趣在,这说明一个什么事情,就是说你所接受的教育,你所处在的文化,它会滋养你的心灵,会形成一种东方特有的极简主义的东西。它不仅仅改造了日本的当代设计,同时它还会反过头来影响西方。
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不要刻意,不要什么事儿都往传统上套,做个设计必须要体现中国传统文化,不需要。应该是在做当代设计、工业设计时,你要从一个产品功能如何极简,如何使用,如何能够符合当代人的视觉去着眼。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你的传统文化的血液会慢慢地影响设计,说白了就要让传统的精神自然而然的发生,不要强制性的推动。
NYLON:是一种潜移默化的过程。
杭海教授:要有文化自信,要相信你的血液,你的东方美学会自然流露,这一点我认为是特别重要的。
不要认为传统的纹样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比如传统器物中的一些造型,像宋代茶具,我们今天谈论的极简主义美学,实际上在中国的宋代就开始了。日本的内藤湖南(日本近代中国学的重要学者,日本中国学京都学派创始人之一)研究中国史,他谈到中国的宋代应该是中国现代的开始,在宋朝就有一个强烈的极简主义思想萌发了,而且做的与当代完全不一样,它不一样在哪,我稍微展开说一下。
西方的极简主义实际上是讲究材料跟尺度,就是说材料不要掩盖主体,水泥就是水泥,钢材就是钢材,同时讲究尺度要符合人的视觉,或者符合建筑的尺度、景观的尺度等等,它的问题在于过度理性主义,它不太强调所谓人的感受,内心、精神层面的感受。
宋代不是这样,比如说茶具,设计上非常极简,实际上是为了符合人使用它的一个尺度,宋代茶具里著名的斗笠碗,它的底非常窄,放在桌上晃晃悠悠的,为什么要做成这样?是因为它要人们喝茶的时候彻底平静下来,你要心平气和,端斗笠碗就会稳当。所以这个造物是对于你喝茶行为的某种约束,宋代的很多设计,是与使用以及在使用过程当中的感受息息相关的。
这里面就会引导出一个新的问题,你会发现中国人的哲学跟中国人的美学,从来不是形而上的,中国人是强调美学哲学的日常性,你喝茶可以到达道的境界,庖丁解牛也可以到达道的境界,什么意思?就是说从日常的行为出发,我们就可以上升到最高境界,不管你是一个文人还是屠夫,那么这就是所谓中国人讲的道跟气的关系。
我感觉它才是中国文化的本质,而不是说有一些什么纹样,那只是它的具体执行。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讲,我们对传统文化,包括纹样,包括器物的东西,的的确确要有一点敬畏心,潜心来研究它是怎么诞生的,一个云纹,它包含着很多太极阴阳的思想。目前存在的两个问题,第一个是着急,急功近利的加一些什么传统元素,但是你不理解它,你就很难用好它;第二点是对传统的过度推崇,也是一种很强烈的情绪,比如说中国的设计都好,中国古代的设计都好,这两点我认为是目前存在的问题。
NYLON:冬奥开幕式总导演张艺谋谈到,2008 年的北京奥运是一种强烈的敞开大门介绍中国的愿景,而来到 2022 北京冬奥,则是一种更为博大的胸怀,展示的方式也从“我”变为了“我们”。作为设计领域未来面孔的一份子,文化自信、民族自信,以及明确到实际的设计自信,你是怎样的心态,或者说,个人的经历中是否有更直接的反馈。
林帆:我理解中的文化自信和民族自信,体现在对内的话,是有更多的年轻人自发的去挖掘传统文化里优秀的设计理念,运用到当下,对外的话,是通过像奥运赛事这样的大型活动,传播中国的文化和理念。
中华文明的发展是比较连续的,是世界历史上少有的保持统一又持续发展的一个存在。其实前面也聊到了,在艺术设计的方面,中国有着较为丰富的设计方法,以及理念和思想。就像刚刚杭老师说的,我们在运用传统的时候,不是刻意,而是去深度的挖掘,谈内在的方法和思想。另外就是,有类似这样的声音出现,就是一定要特别宣扬我们有文化自信,特别凸显我们自身有多大的优势,不是这样的,因为在中国传统的哲学理念里,是有一种内敛含蓄的思想在的。
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之下,我们作为设计师,更多的可能会去考虑我们的设计对当下的人、当下社会的意义。就拿这一次的奖牌设计来说,我们讨论同心的概念,它不仅仅是颁发给运动员的,同时它也是面向全球各民族的一个发声,中国以及中国设计师在对待这样一个国家层面的设计时,我们先想到的是,这个设计它在当下历史背景中的位置,或者说它的作用,它(奖牌)所能承载的视觉话语和国家形象层面的表达。“从我到我们”的概念,在这一次的奖牌设计中,也有考量进去,更多的去关注到当下的疫情背景,中国设计师所应该有的情怀,以及通过设计力量生发的人文的关怀。
杭海教授:文化自信,实际上是人们对自己的文化真正有所了解,你才能自信。我们现在很多时候,都是对自己的文化不了解,跟着说文化自信的口号。你必须真切感受到中国哲学、传统文化的魅力,好比说中国,四大文明古国唯一一个延续超过 3,000 年的国家,对一个民族来说,存在就是最大的成功,哪个民族能像中国一样,到今天还依然存在,依然使用着汉字,这两点就足够我们自信了。所以文化自信的起点,还是需要对自己的文化熟悉,才能建立自信心。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是,无需特别刻意的展示我们有什么, 08 年奥运会那个时期,是我们第一次有机会向世界呈现当代中国的面貌,从开幕式到奖牌设计,都很用力,08 年的金镶玉,我们把很重的玉器挂在上面,并且整个形状与汉代玉璧很接近,所以那一次的奖牌像是复刻的产物,是一个经典设计的延展。而这一次北京冬奥的奖牌设计,是一个简约风格,只有在你仔细触摸它,翻看它的时候,才能够感知到某些细节,这就是东方人的精神——它更多的文化指代和象征是埋藏在表面之下,我认为这一点是现在跟过去很不一样的区别。
“在视觉上更美,功能上也更加完善,这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武大靖在 2022 北京冬奥短道速滑赛场
2 月 5 日晚的北京首都体育馆,短道速滑混合团体接力决赛,中国队最后一棒的武大靖抗住压力,率先冲线,与范可新、曲春雨、任子威和张雨婷一道,为中国代表团斩获了本届冬奥的首枚金牌。而与成绩同样瞩目的,则是队员们身着的以红色为主体,辅以”金线盘龙“与”如意锁“等元素的队服。而创造出这身夺金战袍的团队,是来自北京服装学院的老师与同学。
不止是短道速滑项目,由北京服装学院教授刘莉负责的”冬季运动与训练比赛高性能服装研发关键技术“团队,为包括短道速滑、速度滑冰、花样滑冰等项目打造国家队队服。我们邀请到了团队中负责版型方向的肖伯祥老师,以及参与到项目中的诸位北服同学,聊了聊关于冬奥队服背后的故事。
NYLON:首先问及肖老师,您主要负责的是短道和速度滑冰赛事的运动员服装,对速度的考量一定是首位的,包括面料、形体轮廓在内的细节因素都是影响速度的关键,在研发过程里,是否存在比较棘手的情况,如果有,团队又是如何攻克的。
肖伯祥老师:滑冰项目,像短道这块来说的话,在之前服装都是从国外定制的,这一次北京冬奥会都是由我们自主研发的技术,包括面料,包括空气动力学的分析(风洞实验室),还有一些扫描、运动学的研究。
之前是有一些基础,像制版的话存在一些可参考的经验,我们主要是针对每个运动员个体体型,来量身定制,针对性很强。如何与运动员体型匹配,如何让服装去适应各个项目的专业动作。
NYLON:这一次参与的学生群体分别负责了什么项目,担任了什么角色。
李依萌:我主要负责的是花样滑冰比赛服的设计与制作。
母晴晴:我参与的是风洞测试相关的工作。
吴妍:我参与的是短道和速度滑冰竟赛服的结构、版型设计。
胡志远:我研究的主要课题是和短道和大道速滑版型相关,我和吴妍师姐的课题有相关性,我在她的研究课题基础上,再进一步延伸。
NYLON:在具体的研发过程中,对于你们来说比较新颖的东西是什么。
胡志远:对于我来说,在帮运动员设计服装的过程当中,接触到了一些非常前沿的实验方法,以及获取他们身体数据的一些先进设备,基于这些设备,我们相较于之前的服装设计,就是直接画板的设计,做的更加精细化,能够更贴合运动员的身形,结构层面也更符合运动学的规律。
李依萌:花滑这个项目,它的服装在前几年也有很多是从国外定制、生产的,这一次也是交到我们团队自主研发。能够参与到项目,对我们来说比较充满荣誉感,能够为冰雪事业贡献出自己一份力量。
吴妍:以国内来说,之前很少在风洞方向去做服装的研究,这一次团队在实验前会去做大量的调研,也会提出一些结构设计上的想法,最终能够得出服装的结构,比如分割线的位置,或者说各类面料的不同,对于速度的影响。
团队在工作中
NYLON:传统层面上,服装设计是一个强调美的领域,而冬奥研发的科技服装,则是服饰美感与功能性之间的平衡,相对来说,后者是更为重视的方向。作为参与者,你如何看待二者的关系?
肖伯祥老师:服饰美感和功能性之间是具备高度统一的一个关系,尤其是对于我们团队负责的这些项目服装而言。实际上从我们做工程的角度来说也是这样的,比如数学一个公式,它可能画出来的图形非常漂亮,同时公式也很整洁,所以工程艺术和科技它本身是相融合的,我们也在追求这样一个最佳点,怎么样让它在视觉上更美,功能上也更加完善,这是我们追求的一个目标。
胡志远:服饰美感和功能性应该是并存的,不能因为过分的强调服装功能性,而忽略美观。之前看到网上一些评论说,冬奥会以及夏奥会上运动员的服装,能够对大众的审美产生一定的影响,大众也会觉得运动风是一个具有美感的单品。
李依萌:因为我在团队中主要从事花样滑冰的服饰设计,它相比其他冬季运动来说,更为看重艺术表现力,所以服饰上面的话,花滑是需要在设计上保证服饰功能性的前提下,最大程度的展现它的服饰美感。举个例子来说,花滑服装要求比较轻薄,弹力也要更大,我们更多要使用到像四面弹之类的氨纶面料,以及网纱、雪纺、乔奇纱这种材质,在这些面料的基础上进行一个设计。比如贴钻还有一些后期的点缀工作,都是为了增强服饰的整体美感。
NYLON:未来各位是会专注在高性能服装设计,还是说想在其他方向,比如说时装尝试,为什么。
李依萌:我在学校攻读的是艺术专业,是更偏向艺术层面的表达,但是在团队中的这两年,我个人学习到了很多高性能服装的相关知识,以及从事了花样滑冰服装的设计工作。所以我更加希望投注在服装功能性和时尚美观性的一个结合点上,未来希望在这一方面有发展。
胡志远:我可能也会继续从事高性能服装的研究工作,这一次接触到这个项目,可以为国家运动员提供帮助,对我而言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其次的话,我们在运动员身上用到的高精尖技术,可以有一部分转化到民用领域,就像短道运动员服装的面料,是防切割的技术,这些技术能够未来应用到其他行业,我认为也是很有意义的。
冬奥赛场上的”驭风者”
中国钢架雪车运动员闫文港在冬奥比赛中
在服务冬奥赛事的各项团队中,有着这样一个 Team,他们的工作可被视为与自然的抗衡,也可被看作是同数字十分位的角力,他们是来自北京交通大学的风洞实验团队,或者换一种更贴切传神的称呼——冬奥赛场上的“驭风者”。
北京冬奥会赛场,运动员不断取得历史性突破,和这样一支迎风前行的团队离不开关系。此番,我们邀请到了北京交通大学风洞实验团队的张渊召同学、李鹏同学和郭帅岐同学,通过”驭风者“的讲述,了解到冬奥赛场关于“风”的秘密。
NYLON:就读的专业方向是什么,这一次在团队中担任了什么角色。
张渊召:我大学的时候是土木工程大专业,硕士读的是结构风工程,研究超高层抗风,到了博士,现在也是刚刚开始,做的是人体抗风。我在团队是一名实验员,帮助运动员参与到测试,以及控制计算机。
NYLON:“将风的影响减到最小”可以说是风洞实验室冬奥工作的核心,我们对风力的把控究竟可以达到什么程度。
张渊召:就拿风速来说,风洞相当于里面有一个大风机,简单来说就是在一个管道里内置的一个大风扇,风扇的风速是比较精确可控的,我们大概能控制在 0.1 米/秒,能保证这样一个精度。比如说速度滑冰,做到过 13.6 米/秒~13.7 米/秒左右的速度,这个数据是世界先进级水平,可以说是金牌的水平,当时就达到了 0.1 米/秒这样的速度控制要求。
NYLON:本届冬奥会的钢架雪车项目,也参与到了风洞实验中,具体的实验工作是怎样开展的?
张渊召:钢架雪车是减租优化的主要项目,基本上这一次工作都是围绕三方面展开的,人、机、环,人就是运动员,运动员再细化的话,就是做他的身体姿态的一些改变。比如说像跑车,跑车的气动外形是流线型比较好,它的空气阻力会比较小,你同样的一个驱动力,在阻力小的时候就会跑得更快嘛。相当于我们是在做运动员外形优化的工作,以不同的姿态,其实就是为了让你的形状更加的贴近流线型。再细化的去说,比如说是头部、肩部、手部、肘部、腿部、脚部,都会去做一些相应的改变。因为中国在钢架雪车这个项目上几乎是空白的,需要通过反复的去试验,去看不同身体部位姿态的变化,对风阻力的影响程度,再去做一个量化。
这个数据其实就是风阻力,高中时候我们都学过受力分析,就相当于在你身后有一个绳子在拽着你一样,当这个阻力变小的话,你就能跑更快。像刚才说的做人的调整之外,还包括做车撬的调整,做环境的调整。目前钢架雪车这一块可能做的环境还比较少,但是像高山滑雪这种深地的风环境的风洞测试也是有的,比如说我们的从气象数据上得到,赛区环境是常年偏西北方的主导风向,在这个风向下,当地出现风速的概率有多大,通过这样的风速信息去帮助教练员或者运动员去更好的掌握当地的气候条件。
比如说大跳台,我们做测试比较多的是首钢大跳台,这个台子周围的风场是比较乱的,它周围有冷却塔,因为当气流经过冷却塔之后,或者说经过一个障碍物之后,会形成乱流,我们叫紊流,它会造成周围空气流动的变化。
我之前听教练员说,跳台滑雪的运动员,如果在高空时突然遇到切面风,可能就会瞬间失稳,失去平衡,这就是没有做好瞬时气象观测。相当于我们打篮球的时候,在腾空的那一瞬间有人推了你一下。
NYLON:除了能够提供一个大数据方向的支撑,团队还有哪些方式能够帮助到运动员,比如说是否可以对场内环境进行调控。
张渊召:这方面也是有的,像是这一届高亭宇速度滑冰夺冠,在他训练的时候就做了这么一个场内训练环境调控,在赛道周围两侧架风扇。根据教练员的经验,运动员在出弯的过程中,他的肌肉和身体状态可能已经到了一个极限,风扇的作用就是提供助力,或者说帮助运动员抵抗离心力,相当于是你坐在风上,助推你一把。
NYLON:团队具体的工作细节是怎样的。
张渊召:因为我们目前做的工作还没有达到完全可视化,有一些老师达到了可视化的呈现,从拓扑学或者直接用图像展示出来,我单人涉及的项目,更多是通过数据去说话。
比如说人体腰窝部分存在一个类似小坑的地方,我们认为,如果将这个部分填充起,气流就不容易在这一块形成涡流,会让气流更顺畅,阻力也会减小。团队经过实际测试之后,证实了这个想法,阻力确实减小了。
钢架雪车比赛的话,运动员的双臂会夹在身体下方,或者是放在腿的两侧,这对不同体型的人会有一定的差别。我们就试验他的手是放在身体下边,把身体垫高一点好还是放在侧边好,根据实验的结果进行说明,数据一出来,经过两三次的实验,发现都是这样一个规律,就证明姿态是好的。
NYLON:除了测试过运动员的最佳卧姿,有看到新闻报道说风洞实验还能够对器材做出改进,这个方面与调整运动员姿势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张渊召:原理相同,器材可能更微妙一些,我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说德国在雪车项目统治力很强,他们国家队做的头盔都有扰流翼,就是在头盔后部多了一个小尾巴,这个效果究竟如何,我们直接测试,通过风阻力的数据,如果有明显的减小,就在这个位置做调整。
团队在试验前更换器材
测试装置
NYLON:风洞实验属于空气动力科学的分支,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这一方向。
张渊召:刚到大学的时候,其实有点懵懵懂懂的,当时觉得学建筑其实就是盖个房子,没有太多的学术问题在里面,慢慢了解到建筑越盖越高,超高层,几十米、上百米甚至是上千米的这种建筑,随着建筑的体量增大,会出现一些新的问题。实际上接触了这一行之后,我就发现关于这种大型结构,比如说像中国尊,这种超高型建筑它就属于那种轻质高柔性的,它质量轻的话,它和风的作用频率就比较接近,就是说之前风对结构的影响不太严重,现在因为你的体量比较大,导致结构产生一个比较大的晃动,让结构的舒适度变差。
来到这个领域之后发现建筑抗风还是挺有意义的,我们做建筑抗风或者结构抗风,有一个环节叫做气动外形修正,类似于你在结构开动、破槽,或者说切角做一些气动外形的修改,就能导致或者说直接根本性的改变,结构发生这么大的一个震动,四两拨千斤的感觉。
NYLON:在技术高速演进的当下,你更愿意相信人的力量,还是技术、科学的力量。
张渊召:这个问题其实在很早之前,我看《黑客帝国》的时候就有这种感慨,这个电影给了我一个全面的启发。机器,归根到底是人造的,而人类确实没有机器的能力强,无论从学习方面,从稳定性方面,但机器的创新性和自我进化性、不确定性,它就不如人类。当人给它创造一种算法之后,它能将这个算法做到极深,能尽量的精化,但是它不会从零到一。人类的不确定性,我觉得是机器进化的根本动力。
NYLON:两位分别就读的是北交大什么专业呢?在这一次冬奥风洞实验室团队分别担任什么角色?
李鹏:我是 2021 级博士结构工程,专业方向是建筑结构的抗风设计,这一次加入冬奥会风洞实验团队,主要参与到了临时设施搭建、场地风环境测试的一些实验,包括后期的一些处理,以及报告的编写。
郭帅岐:我是 2019 级本科土木工程,我是参加了学校的一个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我的大创项目是和冬奥相关的,李波老师是我的指导教师,平时有和大创相关的研究,李老师会叫我们去学习。
NYLON:本届冬奥高亭宇的夺冠也是我国速度滑冰项目上的重大突破,而大风扇这个训练方法,当时是怎么想到的。
李鹏:首先来说我们传统的意义上要提高到运动员的比赛成绩,通常是改良装备来达到减阻的目的,其实这一方面的话,就是在对抗风。后来教练提出能不能利用风来进行超速训练呢?再后来我们进行了相关的 CFD 数值模拟,通过模拟验证了该方法的可行性。最后开发了风扇助推系统,以此为运动员提供超速训练环境,为教练开展训练提供了一种工具。
训练现场布置的风扇
NYLON:风扇系统的训练原理具体怎么体现。
李鹏:在训练的时候,我们会把风扇打开,为运动员起到一种加速的效果。比如说平时训练运动员的速度最高可以达到 20 米/秒,风扇加入之后要比这个数据更好,运动员在这种超速的情况下进行训练,会形成一定的肌肉记忆,久而久之完成竞技水平的提升。
NYLON:问到郭帅岐同学,本科阶段更多接触的是一些理论知识,这一次参与到冬奥实验团队,对你的个人专业一定有不小的提升吧。
郭帅岐:当初接触是因为大创项目,有一个小组在选题的时候,刚好看到了冬奥这方面相关的方向,当时大家想的这可能是我们离冬奥最近的一次了,就联系了李老师,接触到了风洞实验。我认为风是日常生活中很常见的一种自然现象,但如果不是真的往这方面做了一些研究,其实还没有特别深入的感受。
NYLON:风洞实验属于空气动力科学的分支,在未来,关于个人职业的抱负是怎样,或者,可以更宏观一些,你对于风洞实验专业的未来,是否有自己的看法和预见。
李鹏:现在读到博士了,未来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想继续从事关于风洞实验相关的科学研究。对于风洞实验未来的话,这个方向其实对建筑抗风以及冬奥项目里体育风工程方面,都是特别重要的。响应目前国家科技兴国这样的战略,我相信未来风洞实验的应用会越来越多。
郭帅岐:从这次实际的经历当中,和我们平时在本科阶段接触到的理论知识可以相结合,对于我之后继续从事风洞实验或者说结构工程的一些细化的方向,有一些帮助。
NYLON:在技术高速演进的当下,你更愿意相信人的力量,还是技术、科学的力量。
李鹏:人的力量是无穷的,人的潜力也是无限的,但如果仅仅依靠个人力量,是很难有所突破的。并且在科技日益进步的当下,科学技术显著提高,我觉得如果能够将个人的力量与科技相辅相成,更能有所收获。比如说这次冬奥,我们以运动员为本,辅以科技的训练手段,都获得了不错的成绩。
weibo :nylon-china
wechat:nylon尼龙
instagram :nylonchina
探访 Leigh Bowery 伦敦个展:怪诞先锋与浪漫主义派对青年
学院派|当我们在谈校服时,我们是在谈制服与社群的关系(连载一)
母胎SOLO、热恋中、毕业即分手,你正经历着怎样的感情状态?
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1dat.com/22145.html